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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书 |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新译本说明

娄林 六点图书 2024-01-25

本文选自《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新译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月),网络首发于“山水澄明”公众号。


 图书信息 

“尼采全集·注疏版”第一部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尼采 (F. Nietzsche)丨著

娄林丨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尼采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德国诗人哲学家、古典语言学家、思想家。24岁就被聘任为瑞士巴塞尔大学的德语古典语文学教授,专攻古希腊文、拉丁文文献。主要著作有《不合时宜的沉思》《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快乐的科学》《偶像的黄昏》《朝霞》《道德的谱系》《善恶的彼岸》《重估一切价值》等 。




娄林,安徽滁州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山大学哲学博士。译作多部,学术论文多篇。其论著《必歌九德——品达第八首皮托凯歌释义》获2012年古典文明研究工作坊“天骅”学术奖,另著有《向明而治》。现任《经典与解释》辑刊主编,迄今已出版近60期,并主持“品达注疏集”“古希腊诗歌丛编”“历代论语注疏丛编”等丛书。


中译本说明

“无可比拟的事件”


文 | 娄林


 尼采肖像 

 爱德华·蒙克 绘, 1905年 

 现藏于纽约布里奇曼艺术图书馆 


尼采时而狂肆,时而忧郁,正如他笔下的扎拉图斯特拉:“我如太阳”——这兴许是人放纵的极限;“但当扎拉图斯特拉说完这番言辞,激烈的痛苦向他突然袭来,与他的朋友们的离别又已迫近,于是出涕沱若;谁也不知如何安慰。”(卷二,“最寂静的时刻”) 这或是孤独的极限。关于这种狂肆和忧郁,尼采还有一个更具个体情绪特征的表达:


我的那些作品的确不容易读懂,比如我的《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想没有人可以声称他读懂了,除非书中的每一句话都曾深深地刺伤过他,同时又深深地激动过他。(《论道德的谱系》,前言,第八节)


 卡拉瓦乔《瞧这个人》

 布面油画, 128 × 103 cm 

 现藏于哥伦布艺术博物馆 


狂肆即最深的激动,忧郁即最深的刺伤。但这些只能称之为情绪,更关键的问题是,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刺伤和激动这些情绪。尼采的自传《瞧,这个人》“为什么我是命运”开篇尼采 amor fati 般的最深沉自白:“重估一切价值:这就我对人类最高的自我反省行为的表达,这种行为已经成为我的肉体和天赋”。尼采自认为自己是西方哲学最深刻的洞察者,一切情绪皆由此而来。但尼采不爱直言,而是将自己的发现最大程度上诉诸于一个叫做“扎拉图斯特拉”的人口中:


没有人问过我,在我口里、在第一个反道德者的口里所说的扎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扎拉图斯特拉是第一个在善恶斗争中看见万物运行的常规的人。他的工作是把道德变为形而上学,如势力、第一因、目的……扎拉图斯特拉创造了这个最不幸的错误——道德。因此,他也应该是第一个承认道德为错误的人。仅因为他对这个题目比任何其他思想家会有较长和较多的经验——整个历史实际上都是对所谓道德秩序这个理论的一种试验性反驳——更重要的是,扎拉图斯特拉比任何其他思想家都更为诚实……所有其他思想家合在一起,也没有扎拉图斯特拉勇敢……道德本身的缺陷,透过真实性去看道德的缺陷,在其反对者眼中——在我眼中——去看道德家的缺陷——这就是我口里所说的扎拉图斯特拉这个名字的意义。(“为什么我是命运”,第三节)

 

这段自我解释之言依旧费解,语调中固然含有尼采惯常特有的放肆和忧郁,但已然平静许多。思想史论述习惯上会接受西塞罗的判断,认为苏格拉底中断了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转向了政治哲学,转向善与恶的道德秩序。但在尼采的口中,扎拉图斯特拉要更加原初,或者说,如果我们不将扎拉图斯特拉视为拜火教先知这个然的历史或宗教人物,而将其视为一个象征,他象征的是“第一个在善恶斗争中看见万物运行的常规的人。他的工作是把道德变为形而上学,如势力、第一因、目的。”这个描述中当然可以窥见西方哲学最初的形态,比如赫拉克利特,比如阿那克西曼德。[1]至于第一因、目的等词就有太明显的自泰勒斯[2]开始的前苏格拉底、乃至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特征,所以,扎拉图斯特拉很可能意味着西方哲学最初的开端意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尼采才让这个开端处的象征自己发言:“他也应该是第一个承认道德为错误的人”。这个“应该”,就是尼采笔下创造的扎拉图斯特拉的形象,而这个形象的任务是必须扭转西方哲学的道路,或者开启一个新的道路,新的“千年的扎拉图斯特拉王国”(卷四,“蜂蜜祭品”) 但这条道路如何开始呢?


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前,尼采已经预告了这部著作:《快乐的科学》第四卷[3]最后一节以 Incipit tragoedia [悲剧开始了]为题,整节文字与《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言第一节文字只在“乌米尔湖”这个细节上有细微差别。但是,我们不能就此断言,尼采以“悲剧”界定扎拉图斯特拉的下山,甚至以“悲剧”界定自己最重要的哲学著作,因为只有从超越扎拉图斯特拉的视野出发,他才能得出“悲剧开始了”的判断。尤其是,在《偶像的黄昏》“‘真实的世界’如何最终成了寓言”一章,尼采又有一个看似相近但又大不同的描述:“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INCIPIT ZARATHUSTRA) 毕竟,“悲剧开始了”不能等同于“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4]


 叶基舍·泰德沃相《天才和人群》

 布面油画, 152 × 149 cm, 1909年 

 现藏于亚美尼亚国家美术馆 


我们首先从“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开始。


“‘真实的世界’如何最终成了寓言”篇幅简短,只有六个提纲一样的精粹段落,不过,两百多个德语单词概述了尼采理解的西方哲学的六个关键阶段。所以,这一章在尼采晚期的写作计划中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根据考订版全集的主编蒙蒂纳里 (Mazzino Montinari) 所言,按照尼采发病前的计划,在他原本以“权力意志”为主题的整体规划里,这一篇是其第一章,所以手稿这段文字有“第一章”的标题 (KSA, Band.14, S.415)。如果我们要给这段文字一个解读性的标题,恰当的说法或许是:“重估西方哲学的尝试”。对于“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的《权力意志》来说,重估西方哲学的历程是首要之事。


实际上,这是尼采作品中常见的现象:《人性的,太人性的》上卷第一章名为“论开端之事和终点之事”,首三节从物自体、哲人和真理起论;《人性的,太人性的》下卷“杂乱无章的观点和箴言”,也以哲学和哲人的原罪开篇;《快乐的科学》第一卷第一节讨论存在问题。但与此处关系更紧密的则是《善恶的彼岸》。


《人性的,太人性的》初版书影 

 1879年 


《善恶的彼岸》副标题为“未来哲学序曲”,即重估“尝试”的另一种表达。但《善恶的彼岸》并不因此而制造出一种未来的哲学,而是期待未来可能的哲人摆脱现在和过去的“哲人的偏见”,从而为未来的新哲人、新哲学做好准备。“‘真实的世界’如何最终成了寓言”可以称之为《善恶的彼岸》第一章“哲人的偏见”的最精简版本。质言之,所谓“真实的世界”,就是以柏拉图为首的希腊哲人的“真理意志”构造出的理念世界,这是西方哲学历程的第一阶段。在第六个阶段,“上帝死了”之后,杀死上帝的自由精神们却陷于一片喧杂之中的精神世界:


6. 我们已经废除了真正的世界:剩下的是什么世界?也许那个虚假的世界?……但是不!连同那真正的世界,我们也把那虚假的世界废除了!


(正午;阴影最短的时刻;最长久的谬误的终结;人类的顶峰;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令人难解的“正午”,这里给出了一种最清晰的理解。所谓正午,正是柏拉图一直以来造就的“真实世界”的溃散,如乌云散尽,尼采将这个时刻称之为“阴影最短的时刻”,一扫“最长久的谬误”。这似乎类似于柏拉图所谓走出洞穴之后直见阳光的时刻,但对于柏拉图来说,这是一种哲人探求哲学的普遍寓言,而尼采则以之比喻西方精神的总体发展。但最可怕的是,扫尽哲学构造的“真实世界”的同时,也废除了原先被定义为虚假的真实生活世界。与我们习惯所以为的尼采严苛批判西方现代启蒙的理解不同,尼采甚至将启蒙以来的西方精神发展称之为“人类的顶峰”,但是这个顶峰同时也是深渊的缘故就在于,如今一切都在废墟之中。


 利奥·冯·克伦泽《重建雅典卫城》

 蛋彩画, 102.8 × 147.7 cm 

 现藏于慕尼黑博物馆 


这个顶峰最大的意义是以其运动预示着下一次正午的开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扎拉图斯特拉既开始于顶峰,也开始于深渊。他之所以开始于顶峰,开始于“人类的顶峰”,是因为西方哲学向来以“彼岸世界”的信仰宰治着人类的精神世界,而随着“上帝之死”,人——一个独立而不依附于上帝的“我”开始出现:“我的‘我’教授我一种新的骄傲,我又以之教授人类:不要再把头深埋于天空事物的沙堆,而要引其自由,这颗大地之-头,它创造大地的意义!”(卷一,“论信仰彼岸的人”)。他之所以开始于深渊,是因为推翻上帝之后的现代世界构造了一个废墟般的市场世界,人类的精神从未如此喧嚣而贫乏。上帝死后,本应该是人的伟大时代,但实质上却陷于蝇营狗苟,“市场充满庄重的小丑——民众却称他们为伟大的人物!以为他们是时代的主人。”(卷一,“论市场的苍蝇”) 一切都在滑向没有任何未来的末人时代。所以扎拉图斯特拉作为尼采的面具,他召唤超人以求拯救和克服。


 爱德华·霍普《纽约街角的沙龙》

 私人收藏 


尼采赋予扎拉图斯特拉的使命便是,为西方精神的下一个顶峰制造“未来哲人”,转换成《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意象就是“扎拉图斯特拉寻求共同创造的人,扎拉图斯特拉寻求共同收割和共同欢庆的人”(前言,第九节)。《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未来哲人的代表扎拉图斯特拉最初的言行录,一部新哲学的福音书。遍观全书,扎拉图斯特拉只是寻到一些皈依于他但他根本不需要的门徒,一个鹦鹉学舌的“扎拉图斯特拉之猴”(卷三,“论离开”),甚至发现寻求扎拉图斯特安慰的同时代的“更高的人”(卷四),但是,他始终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他下山之初意图寻找到的“共同创造的人”。这自然是一场悲剧,所以他的下山预示着他的悲剧开始了。“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意味着尼采期待的精神和哲学运动的开始了,但“悲剧开始了”则预示着作为哲学戏剧人物的扎拉图斯特拉的失败——尤其在“当代”的失败。但是,《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福音书,则可以让“扎拉图斯特拉”无数次重新开始,并最终有可能拯救“悲剧开始了”。


 伦勃朗《摩西与十诫》

 布面油画, 168.5 × 136.5 cm 

 现藏于柏林艺术博物馆 


尼采私下里曾经就“悲剧开始了”给出一个解释,给出一个拯救的方式。1883年4月6日,在写给科塞利兹 (Heinrich Köselitz) 的信中,尼采先是提到《快乐的科学》第四卷的题词,这几行诗引自献给雌雄同体的殉教者雅努阿利乌斯 (Sanctus Januarius) 的献歌:“你用烈焰之矛,戳穿我的灵魂之冰,我的灵魂在怒吼,向着它的最大希望”。[5]尼采随后说,这就是标题 Incipit tragoedia [悲剧开始了]的含义。这是一场灵魂的挣扎,扎拉图斯特拉并不是晃朗明日,而是灵魂中含着冰,心中也含着冰 (卷三,“论幻相合谜”) ,但这冰必然在向着最高希望的途中破碎,借着他所窥见的“烈焰之矛”。《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扎拉图斯特拉的心和灵魂在阳光和冰之间不停转换,不停结冰,不停破碎融化。尼采继续对科塞利兹说:


亲爱的朋友,你不会相信,从幼年开始,生活在任何时候都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但我是一个士兵:而这个士兵,最后成为了扎拉图斯特拉的父亲。这种父亲身份 (Vaterschaft) 是他的希望;我想,你现在感觉到了《雅努阿利乌斯圣歌》的诗句。


 路易斯·芬森《殉教者雅努阿利乌斯》

 布面油画, 126.5 × 92.5 cm 

 现藏于帕默艺术博物馆 


尼采是扎拉图斯特拉之父,也是扎拉图斯特拉之母,所以他以兼具男性和女性特征为一体的殉教者雅努阿利乌斯的献歌,并以扎拉图斯特拉制造者的身份给予他希望。这种父亲身份之所以是一种希望,就是因为他不需要女人就可以生育后代。扎拉图斯特拉通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向人类——上帝死了之后的人类——留下了自己的教诲,“我向它甩出我的黄金钓竿”,所以他就在等待生育过程的开始:


根本上,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拉引、拉近、上拉、拉升,是一位拉引者、栽培者和栽培的大师,我当时对自己所言并非徒劳:“成为你之所是!” (卷四,“蜂蜜祭品”)

 

尼采将“这样的人”标以着重号:这样的人就是父亲,不需要母亲就可以生育的父亲。“扎拉图斯特拉开始了”,就是开始作为一个“千年扎拉图斯特拉王国”的父亲而培养出未来哲学的子嗣。1887年,在《快乐的科学》第五卷[6]结束,尼采以“伟大的健康”为名标示这种哲学子嗣:


我们是新人、无名之辈、难于被理解的人,属于那尚未被证实的未来的早产儿……必须具备伟大的健康 (die grosse Gesundheit) 。因为这类人不可避免地会一再牺牲健康,所以还必须一再重新获得健康!……我们为此得到的报偿是:发现了广袤无垠的至今无人看出其疆界的新大陆、至今所有理想国度的彼岸,一个充满华美、奇异、可疑、恐惧和非凡的世界。(《快乐的科学》卷五,第382节)

 

 Rest on the Flight into Egypt 

 现藏于华盛顿国家艺术博物馆 


这是尼采的理想,也是扎拉图斯特拉的理想。这些人自身的形成似乎就是一个永恒复返的过程,健康会因为不停患病而呈现出一种无法稳定的“一再重新获得”的状态。他们获得的健康,就是参与人类最伟大的未来可能:“一个充满华美、奇异、可疑、恐惧和非凡的世界”;而他们获得健康的方式,则是与一切超越性的“理念”嬉戏,这既不是抛弃也不是承认,而是视之为人类存在本身的产物,这种追求既是人性的,又是超人性的 (menschlich-übermenschlichen), 甚至是非人性的 (unmenschlich), 也就是说,人作为一种自然,必须与其他自然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也就是所谓“互补”(《善恶的彼岸》, 第207节)。只有这样,


世间才出现伟大的严肃 (der grosse Ernst),人们才打出问号,灵魂的命运才现转机,时针才移动,悲剧才开始……(同上)

 

 John Martin,Destruction of Tyre 

 描绘《旧约》中托尔城毁灭的景象 

 现藏于美国托莱多艺术博物馆  


此处以德文“悲剧开始了” (die Tragödie beginnt…) 转译了尼采对扎拉图斯特拉命运的标志 Incipit tragoedia [悲剧开始了]。拉丁语是欧洲的统一语言,而德语是德意志民族的语言,与英格兰和法兰西这些欧洲民族相比,德意志的未来更有可能形成尼采期待的欧洲的统一 (《善恶的彼岸》, 第251-256节),让欧洲重新成为一个基于“民族”这种古老的根源性为基础的文明存在 (卷一,“论一千零一个目标”),而不是现代国家为基础的伪文明存在:


那里,国家停止的地方,才开始有不复多余的人:那里开始有必需之人的歌,唯一而不可替代的曲子。(卷一,“论新偶像”)


但是,未来哲人何以为哲人?他们的哲学是什么?


将纷杂的“多”还原为或者抽象为“一”,是哲学最根本的特征,尼采本人就清楚地界定过:“我们在所有的哲学里,连同那些一再被更新的、更好地表达这种起源的尝试中,都会遇到这个信条:‘万有为一’。”[7]海德格尔在讨论赫拉克利特时回应了这种判断:“这个‘一’贯穿整个形而上学,如果没有这个‘一’,辩证法就不可思议”。[8]


但是,尼采——尤其是晚年的尼采——对柏拉图和西方哲学这种“一”的传统批判日益严苛,这在《偶像的黄昏》的“苏格拉底问题”一章似乎达到了顶点:“在一切时代,最智慧的人对生活都作了同样的判断:它毫无用处……”(第一节) 取代生活的,或者对生活施以僭政的就是理性或者哲学,哲学被称为“僭主”(Tyrann) (第十节),在尼采看来,哲学/理性这位僭主最重要的统治方式就“一”(或译为“统一性”) (Einheit),即以理念化的方式、以抽象的“一”化的方式思考现象、灵魂、生活等所有哲学思考的对象。


 雅克-路易·大卫《苏格拉底之死》

 布面油画, 130 × 196 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在这个意义上,康德纯粹是柏拉图的余波,“本质上是那个旧的太阳,但透过迷雾和怀疑;观念变得精深,灰白,北方式,哥尼斯堡式”(《偶像的黄昏》,“真实的世界如何最终变成寓言”)。在《纯粹理性批判》里,感性直观对应数学,知性范畴对应自然科学,理性理念对应形而上学。理念针对的是整体,是“一”(Einheit),是所有一般无条件的统一,这在现象界是无从找到对应的现象。[9]这是纯粹理性的工作。纯粹理性为先验的灵魂学说、先验的世界学、并最后为先验的上帝知识提供了理念,进一步说,“在先验理念本身中显现出某种关联和统一性,纯粹理性凭借它们使自己的知识形成一个体系、从自身(灵魂)的知识推进到世界的知识,并凭借世界的知识推进到原始的存在者,这是一个如此自然的进展。”(页266) 这就是对“生活的僭政”,一种哲学对生活的舍弃。


回到《偶像的黄昏》。尼采将这种柏拉图和康德构造的理念世界直接斥为虚假,视为编造,用各种理念概念构造出一个谎言世界:


比如统一的谎言,物性、实体、持存的谎言 (zum Beispiel die Lüge der Einheit, die Lüge der Dinglichkeit, der Substanz, der Dauer) ……“理性”是我们篡改感觉明证的根源。只要感觉展示生成、灭亡、变换,它们就没说谎……不过,赫拉克利特在这点上将永远是对的,即存在是个空洞的虚构。“虚假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真实的世界”仅仅是胡编的……(“哲学中的‘理性’”,第二节)


生活的个体和生活的世界为我们的感觉所知:生成、消亡和变换并没有因为理性谎言所构造的“一”的世界而消失,相反,“一”的世界遮蔽了生活世界。统一、物性、实体之类的僭政形态实质上是一种偏见,一种理性勾勒的偏见:


恰恰是理性和偏见迫使我们,设定统一性 (Einheit)、同一性、持续、实体、起因、物性和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自己卷入谬误,强制我们陷于谬误。(第五节)


如此,哲学的理性构造让我们陷入谬误,甚至在生活世界和理念世界之间无从判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真实世界。康德似乎认识到了这一点,但在尼采看来,他的二律背反反而证明,柏拉图构造的所谓真实世界已经“不可达到,无法证明,不可许诺,但已经被想好,是一个安慰,一项义务,一个命令。”(《偶像的黄昏》,“真实的世界如何最终变成寓言”) 理念世界退化为安慰、义务和命令。所谓安慰、义务和命令,当然发端于人的道德生活,或者说人的生活世界之中。如此说来,尼采似乎在生成之流的道路上成为一个后现代式的感觉主义者,割弃“一”、实体、起因、物性和存在之类哲学谎言,安居于片段和偶然。


 ▲ 费德里科·费里尼《甜蜜的生活》剧照 


但是,尼采竟然仍旧和柏拉图一样强调整体,不仅仅是所谓自然的整体,人本身也属于整体,尼采尤其不愿意以感觉取代哲学:“世界既非知觉 (Sensorium),也非作为精神的统一体 (Einheit),这才是伟大的解放,——生成的无辜这样才能重建……”(《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第八节) 世界不是精神的统一,但同样也不是感觉。如何理解这种含混呢?


《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甚至加剧了这种含混,尼采不但没有舍弃“一”,反而不停呼吁“一”,拟人化的“生活”直接开口言说:


诚然,你们称之为生育的意志,或向着目的的推动,向着更高者、更远者、更多样者的推动:但是,这一切都是一 (Eins),是一个秘密。


我情愿沉落,也不会放弃这个“一”;真的,凡有沉落与木叶飘零之处,看,生活便在那里以自己为祭品——为了权力!(卷二,“论自我-超越”)


 ▲

 杜乔《基督被法利赛人指控》

 蛋彩画, 128 × 103 cm, 1605年 

 现藏于大教堂大都会歌剧院博物馆 


第二卷“论自我-超越”的言说对象是“你们这些最智慧的人”,也就是西方哲学所造就的各种哲人,是书中最富有哲学性的篇章之一。尼采认为这些最智慧的人的本质并不在于各自的哲学言说,而在于其“真理意志”。这里借“生活”之口说,所谓真理意志就是“生育意志”,哲人要生育的不是具体的人,而是他们的哲学。可是,什么是这里的“一切都是一”?又如何是“秘密”?至少这里让我们明白,“一”不再是哲学的“僭政”,而是与生活本身有关。于是在延续“论自我-超越”一章主题的“论拯救”里,尼采再次提到“一”:


我的全部诗作 (Dichten) 和追求,是把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诗化为、编织为“一”。(《论拯救》)


扎拉图斯特拉本章遇见了驼背和残废者,这当然也是比喻,他们是一些与整体相对的人,更夸张的是,他们竟然将自己的碎片视为整体,扎拉图斯特拉面对门徒时,对此类人尤其恼怒,直言“我在人类之中漫游,如同在人的碎片与肢体之中行走”。与他们不同,扎拉图斯特拉本人虽然经历许多碎片的时刻,甚至常常会成为碎片,可是他总是要“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诗化为、编织为‘一’”,也就是以“一”这种整体拯救破碎和不完整。我们可以将这种“一”回溯至生活的意志,但是这与传统的“一”真的有本质差异吗?是不是如海德格尔所言,不过是尼采对西方形而上学的颠转,但终究是颠转的形而上学呢?


 ▲

 亨利·奥萨瓦·坦纳《摩西和燃烧的灌木》

 现藏于美国史密森尼艺术博物馆 


海德格尔的解释很便利,但是他忽略了尼采的关键词“我”。扎拉图斯特拉没有说自己存在“真理意志”——很显然通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书,“生活”要将真理意志编织进更完整的“一”之中。而就这里来说,扎拉图斯特拉向门徒显示的是:不存在一种理念世界的“一”以及基于这种“一”而形成的“真实世界”,只有我——作为一个未来哲人象征的扎拉图斯特拉——如何在自己的创造中以“一”拯救自己生活(当然包括对智慧的追求)中的一切碎片、谜和偶然。《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言已经非常明确地宣示了反启蒙的哲学立场:扎拉图斯特拉没有哲学普及的雄心,更没有启蒙大众的雄心,只有塑造未来可能存在的哲人的渴望。他以自己“悲剧开始了”的生活经历为喻,展现这种生活的可能性、悲剧和喜剧。


很可能由于这里关于“一”的说法在扎拉图斯特拉看来具有无比的重要性,所以第三卷 总结性质的“论旧和新的标牌”一章,扎拉图斯特拉重复了这一句:“我向他们教授我的全部诗作和追求:把人类身上的碎片、谜和可怕的偶然,诗化为、编制为‘一’。”(卷三,“论旧和新的标牌”,第四节)“我的”一词尼采故意以着重号表达,教授的内容不是抽象哲学,而是我如何成为我,我如何制造我的“一”。尼采借扎拉图斯特拉之后要传达的,就是对这种哲学同类的期待:


但是,谁与我同类,就不能远避这样的时刻,这时刻对他说:“现在你走上了你的伟大之途!山峰和深渊——现在被包含于‘一’之中”。(卷三,“漫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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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舍·布朗·杜兰德《上帝对戈格的审判》

 布面油画, 154.3 × 128.2 cm 

 现藏于克莱斯勒艺术博物馆 


这种时刻的出现就是一颗未来哲学灵魂震颤的瞬间这样的人必然是理解权力意志和永恒复返的人,因为所有人——即便是哲人——也必然是碎片,是可怕的偶然,甚至于一切人类历史,一切哲学,乃至于存在本身都是碎片和偶然,当然也是谜,而一旦这种时刻出现,一种不同的人就出现了,他会基于自己的自然和自然本身的自然原因,基于对“一”和完整的渴求而拯救所有的不完整,也就是以自己的权力意志而令世界上的一切复返于其自身。这不可能是一种普遍判断,更不可能是一种普遍哲学。扎拉图斯特拉曾经以非常诗意的寓言描述过这种返回“一”、返回家乡的状态:


在这里,所有事物都亲热地听从你的话语,并奉承你:因为它们意欲骑在你的身上。在这里,你也骑上每则比喻,朝向每个真理。(卷三,“返乡”)


通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似乎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可是,他私心里常常以为,他并不为人所理解,他的钓饵并不能钓到美妙的鱼儿。《善恶的彼岸》常常被认为尼采更具有“哲学特征的著作”,也常常被用来和《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做对比,分辨一下哪一部才是尼采的代表作。他本人似乎预见到这个难题,所以留下一个供后人参考的提示:


尽管这个“未来哲学序曲”不是《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评注 (Commentar),但或许可以作为一种暂时性的词汇表 (ein Art vorläufiges Glossarium),这个词汇表中出现并提及那本书——所有文献中没有范本、没有先例、无可比拟的事件 (Ereignis)——中最重要的概念更新和价值更新。(KSA,Band.14,S.345)


 雅克·卡洛《圣象》正面 

 现藏于戴维森艺术中心 


尼采称《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所有文献中没有范本、没有先例、无可比拟的事件”,“所有文献”是一个略有含混的词语,我们似乎很难判断,这是指尼采本人的所有写作文献还是指西方迄今为止的所有文献呢?想到“扎拉图斯特拉”这个人物的选择,尤其是书中动辄出现的“千年的意志”、“千年的王国”之类表达,会让我们倾向于认为这是尼采的狂肆而真诚之言,他认为自己更新了西方的哲学和思想,更新了其中起基础作用的概念和价值,故而这本书是西方精神的全新大事件 (Ereignis) [10]——海德格尔后期神鬼莫测的Ereignis必然出自于此。所以尼采说自己的真理是可怕的,“我即炸药。”(《瞧这个人》,“为什么我是命运”,第一节) 但如此重大的事件并不好理解,所以,《善恶的彼岸》这另外一部极其重要的作品可以提供理解《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关键词汇索引,比如“一”。


《弗里德里希·尼采的生活》封面 

 印有“我即炸药!”字样 

 Faber & Faber 出版 


《善恶的彼岸》大约有四处提到“一”或者“统一” (Einheit), 有一处尤其可以作为词汇表 (Glossarium):第36节。[11]尼采在这一节直接回答了关于真实世界和虚假世界的问题,用似乎退步性的说法给出一个肯定判断:如果我们所在的世界是意志和激情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既定存在 (real “gegeben”),那么这个存在世界就具有一种“更原初的情感世界形式”。真实和虚假是源于希腊形而上学的判断而作的区分,如果不再依循这种判断,世界就会以新的面貌呈现。而所谓“更原初的情感世界形式”,则以一种“有权力的统一性” (mächtiger Einheit) 而包含一切。这就是权力意志的自然和表象。正是在这一节,尼采给“权力意志”下了一个颇为完整的定义:


最后,假设我们能将自己的全部冲动生命解释为某种一致——即我所说的权力意志——的基本形式的向外扩张和分叉衍生;假设将一切有机体功能都回溯归因于这种权力意志,并在这种权力意志中找到解决生育和营养问题——这是一个问题——的答案,人们便有理由将一切起作用的力量明确地界定为权力意志。


假设就是未来哲人基本的权力意志行为,“必须敢于假设”,这是“从内部观察世界,从其‘智性特征’来定义和指称这个世界”,这就是未来哲人的权力意志:从属于世界整体的人的权力意志,发现权力意志的世界本身——这就是尼采的“统一性”。

 

 ▲ 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指挥工作人员拍摄《意志的胜利》

 Friedrich Rohrmann / EPA 摄 


自2008年开始,尼采与《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直是译者读书、教学与写作的某个中心。此次重新翻译,有赖于在中国人民大学古典班数次开设的尼采课程中与学生们之间的交流、有赖于倪为国先生的信赖与敦促、更有赖于刘小枫先生多年前《尼采的微言大义》一文所教给我的目光。


此次重新翻译,汉语表达上颇作了一番努力,我不想太过辜负尼采对于本书语言的自我期待。此外,译者增加了施特劳斯几次课程讲稿中关于《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一些关键性指引,[12]有助于从整体上理解该书的结构和一些关键性的哲学思考。译者也不揣浅陋,增加了一些自己在教学、阅读和翻译过程中的所得。这些私心所见,恐常常有放肆而不逮之处,但总体而言,它们大多基于前文尼采所说的“词汇表”(Glossarium) 原则,当然这种词汇不仅仅是单纯的关键词重复,还包括意象和表达方式的重复与歧义。很大程度上,这也是尼采所要求的“细致阅读”所必需的一种路径。


2021年10月1日于北京



注释:

[1] 比如阿那克西曼德著名的残篇:“各种存在物由它产生,毁灭后又复归于它,都是按照必然性而产生的,它们按照时间的程序,为其不正义受到惩罚并相互补偿。”

[2] 参尼采,《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引自赵雷莲译,《尼采遗稿》,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2年,页226:“我们在所有的哲学里,连同那些一再被更新的、更好地表达这种起源的尝试中,都会遇到这个信条:‘万有为一’。”

[3] 前四卷为一整体,第五卷出版于《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

[4] 参Robert Gooding-Williams,ZARATHUSTRA'S DESCENT: INCIPIT TRAGOEDIA, INCIPIT PARODIA,in Journal of Nietzsche Studies , Spring/Autumn 1995, No. 9/10, pp. 50-76。

[5] 参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7年,页285以下。

[6] 尼采这几本最重要著作的时间线索大致是:1882年写作《快乐的科学》前四卷,1883-1884年开始写作出版《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三卷,1885年第四卷《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个人出版;1886年写作《善恶的彼岸》,同时开始勾勒《权力意志——一种价值重估的尝试》;1887年开始写作《快乐的科学》第五卷。

[7] 《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引自赵蕾莲译,《尼采遗稿》,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2年,页226。

[8] 海德格尔,《讨论班》,王志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页46。对比柏拉图《智术师》242d,尤其是《帕默尼德》关于“一”和“多”的长篇讨论。

[9] 关于统一的类型:“一切一般纯粹概念都与诸表象的综合统一有关,而纯粹理性的概念(先验的理念)则与一切一般条件的无条件综合统一有关。因此,一切先验理念都列为三类:其中第一类包含思维主体的绝对的统一;第二类包含显象的诸条件序列的绝对统一;第三类包含着一切一般思维的对象的绝对统一。”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页265。

[10] 对比《敌基督者》第53节:“只有一个人,而且唯独只有一个人,道出了几千年来人原本需要的一切——扎拉图斯特拉。”

[11] 另参第19、200和210节,尤其是210节:“方法上的统一性”(einer Einheit von Methode)。

[12] 《哲人的自然与道德》,曹聪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尼采如何克服历史虚无主义》、马勇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尼采的沉重之思》,马勇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



 >>> End 



作者:娄林

编辑:彭文曼

复审:高建红

终审:阮光页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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